【大菅】十二月三十二日

高三時期交往的二人,在畢業後分道揚鑣。在接下來的人生中尋尋覓覓的他們、得到再失去許多之後,終於懂得去珍惜彼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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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光與影交錯之間,重疊的映像散放七彩光澤。夏日從半敞開門的體育館中傳來膠皮摩擦地板的吱嘎聲,冬季踩在厚雪里的腳步嘎吱嘎吱作響,它們與我的記憶契合而成的這部戲劇,有說不完的地老天荒。偶有莫名的風將畫像一角捲起,恍然間抬頭仰望是十月之青的蒼空,我深呼吸,仍聞得到春櫻的氣息。

 

 

       十二月三十二日

 


放課後的歸路,被三月獨有的櫻色沁染。溫暖日陽的照射下,劃過臉頰的清風夾卷了幾枚花瓣從耳鬢蹭去,癢癢地、菅原伸出手撓了撓臉頰。

一年之前,同樣地有調皮的花瓣黏落在髮梢,那時候他們在住宅區的分叉口道別,友人伸出手將它摘下,菅原感受到那個人指尖從未有過的躊躇與顫動。視野陰沉下來不是因為夕陽沉入山峰。並非游刃有餘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同樣緊張地閉合雙目,在即將呼之欲出的暴走心跳聲伴隨下,唇角落下的一個吻。

「我喜歡你」 用溫柔的聲音,和我交往吧。

「好啊」

無需疑惑,自然而然地答應下來。

偷偷瞥見殘餘霞色的天空中,櫻花在二人頭頂跳著圓舞曲,如同粉色的雲朵。

禁不住詢問,你喜歡我哪裡?

被擁緊在堅實的臂膀中,前一秒還是友人的他在耳畔輕聲道出,你笑起來時候的臉頰。

你大概不知道,和這片櫻色一樣。

 

那之後的時間里,烏野神話的再起,古兵的復活,急拍數的一年恍然過去,又是必然的春季到來。手捧著全國大賽勝利的獎杯,他們與後輩們交接工作、道別,回家時天色已晚,菅原瞇起眼睛注視地平線即將逝去的光輝,走在旁邊的澤村,用依舊溫和的聲音對他說。

「畢業之後,我們就分手吧」

對自己告白時的大地,說著「喜歡」二字的口吻仿佛在邀請自己去吃碗拉麵似得自然。與現在相似,溫柔地、安穩地,是菅原最喜歡的那把聲線。於是不由地開口回答了,「好啊」

「大學又不在同一所學校了,スガ,」

「我知道哦」

「……這三年以來多謝了」

「哈,說什麼呢,那麼客氣」

櫻花舞仍在無聲的伴奏下持續著。賞味期限一年的戀人關係,逐漸開始腐壞。

 

 

畢業典禮的那天,天氣預報顯示晴空萬里,卻在儀式散場后突如其來一場雨。校園的石磚路邊匯聚一條長長的河流,席捲了櫻色花瓣們無情地沉入地下水道。沒有帶傘的菅原與其他畢業生們一同停駐在禮堂門前的屋簷下等雨停。若不是手中的畢業書筒,恐怕他就會這樣衝進雨里、也要比與昔日戀人這樣並肩站著要強得多。

「スガ」 伸過來的手掌有熟悉的紋路,它握有一把黑色的折疊傘。

菅原搖頭推開,笑著說不必啦,大地你的家不是更遠?雖然他心裡知道的,恐怕過不了多久會有人開車來接這位少爺回去的。大地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不需要本人告知也多少心裡有數。回想起交往的這一年來始終陪伴自己步行回家的澤村,菅原知道那之後這個人還要再走好長一段路才能歸宅。

稍微有些懷念,不禁向身邊人提出建議,「大地,要不要一起回去?」

「這把傘太小了,裝不下我們的」

「——啊,嗯,說的也是」

這個時候反倒不會讀空氣的傢伙,菅原內心暗暗咂舌。

然後他們再次陷入沉默。菅原用餘光察覺身旁人的動搖,過了半晌之後對方終於有所行動。澤村遲疑地解開了束縛傘翼的紐扣,撐開了一片黑夜在他們頭頂。

「那…、要不、就兩個人一起吧?」

噗,「好啦」 笨蛋大地。

 

將書筒緊緊壓在懷中,二人縮進這個安靜的狹小空間,衝入了聒噪的世界。

快步奔走的腳下濕了運動鞋,積水從不知名的角落漫灌進來,腳底板的布料之間黏膩的知覺令人煩躁。果然收不進傘下的一側肩膀也很快地濕透了,從肌膚傳來一波波的冰冷感惹得全身不由跟著打顫。他們的肩膀已經緊貼著,但菅原還是試著向大地方向靠了靠。

隨即,一隻手臂從自己的身後攔過來、寬大的手掌護住了被雨叮叮噹噹敲打的肩膀。

這副情景,就好像是他們過往的一年來拼了命地相濡以沫,懷揣著跌宕起伏的心、耗盡全部力氣將隊伍捧向頂上高峰一般的縮影。可是夢醒了,他們忘記了滿是感動的劇終意味著接踵而至的謝幕與觀眾離場,演員們從角色中甦醒,意識到了誰也不是衣衫襤褸的灰姑娘,也不是一往情深的王子。

可要是痛徹體味到這個堅實的臂膀會傳遞怎樣熾熱的溫度,那就不是瀟灑說一聲「再見啦」就可以放下的心心念念了。

「スガ,是不是很冷?」

「……嗯,嘛」

含糊地答應后,澤村再緊了緊懷抱。

比起我來你不是更冷?但是菅原故意無視了澤村黑色校服上濡濕的大塊漬跡。傘把偏向自己一側,傘尖滴露的雨珠滴落在大地頭頂、順著他的鬢角劃下。都當做沒看到。直到護送自己到家,接下來大地你要怎麼回去?不需要給你家司機打個電話?要不上來喝杯熱茶吧?——這些話在險些洩露唇間之前被硬是咽回去,菅原在自家門前沉下了頭。

「那我先回去了。哦スガ,到家先洗個熱水澡,千萬別著涼了,吶?」

到頭來只有自己還僥倖地期盼著會有迴旋的餘地,但果然是癡心妄想啊,菅原自笑道。然後他抬起頭,因濕氣而黏在額頭的劉海遮住了上半面視線,透過髪間的空隙觀察到的大地皺起了眉頭。

「別一副這種表情啊」

「什麼表情嘛」

「看得我會想揍自己一拳的表情」

「哈、那你還不快動手?」我很期待哦。

「スガ…」

「不動手嗎?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罷菅原猛地摑住澤村的衣領口扯向自己。澤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濡濕的手掌沒有握住傘把,它從手中脫落、咕嚕嚕在地上轉了一個圈。

澤村下意識地緊閉眼睛,等待菅原已張起的手臂與握緊的拳頭。

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菅原用粗雜的喘息近距離與他對峙,澤村也呼吸急促起來。

拳頭就那樣停滯在空中,隨後變換了一個方向、雙手死死扯住澤村的衣領,菅原的眉梢沉下去,然後湊上去吻對方。澤村下意識地躲開,這一舉動看在眼裡的菅原心裡想著,啊啊、自己真是窩囊,但就是不甘心,硬是將澤村的腦袋扳正叫他沒權利逃避自己惡狠狠的視線。

「大地,看我」

我不管你家裡人是怎麼規劃你的未來,你以後會迎娶如何容貌的千金小姐。你要做規規整整的日本男兒,那我尊重你的選擇。不過,你的高中是屬於這裡的,屬於我的,誰也別妄想搶走它。

「嚴格意義上說過了今天我們才算畢業,所以現在你還是我的同學,」

所以,來接吻吧?

瞬時雨勢像是也讀懂這顆心似得加注了水量。方才的努力都白費掉,二人徹頭徹尾淋得透濕。

澤村寬厚的手掌重重地撫在菅原後腦上、臉頰旁,被揪成可憐的一團亂麻的銀色髮絲從指間洩露尾巴,臉上滑落的是雨水嗎?它流入口腔,原來與眼淚同樣是咸腥的。

知道掩飾不住哭腔,但還是禁不住詢問起,你……、還喜歡我嗎?

到今天為止的戀人用額頭抵著自己額頭,即使暴雨在吵鬧也可以聽得到的渾厚且溫柔的聲線回答說,「我只喜歡你一個」

「哈哈,真敢說」

這樣就足夠了。菅原挽著揚起的嘴角,幸福地閉上眼睛。嘴唇被誰狠狠地佔據,他沉醉在這種被蹂躪被渴求的慾望之中。

只期盼雨暫時別停,家人不要提早回來,明天永遠不可能到來。

 

 

落在肩膀上、背脊間如同櫻花散落般的吻痕,澤村用黑色的校服外罩輕輕遮住它們。感受到衣料的磨蹭而從睡夢中驚醒的菅原,回過身來、大地已經穿戴整齊——白色襯衫,俊朗的側顏,堅實的臂膀,是菅原最喜歡觀察的角度。大地坐在自己的床畔喃喃地說,啊、天已經黑下來了呢。樓下的母親還在親切地準備晚餐,這樣極為普通的家庭,儘管偶爾會因金錢支出而困苦,但是每每聽說大地要來,菅原的母親總是盛宴款待。所以稍微有點得意忘形了,和家裡人說開了二人的關係,意外地是父親沒有打過來憤恨的巴掌,母親也不會特別驚慌,她溫柔地握住擱置在桌上兒子顫抖的手,孝支,你的人生你自己考量,要經受社會輿論的你恐怕未來會聽到無數否決的聲音,那麼我們此時還說什麼反對的話,那做父母的算什麼是子女最可信的戰友?聽到這些話的菅原俯下身哭了。

為什麼同為父母,大地的母親卻不打算做兒子的夥伴呢。同樣向家裡攤牌了的澤村,第二日登校時謊稱自己感冒了,口罩下遮住的臉頰、有挨了拳頭和巴掌的痕跡,這些菅原都知道,但裝作沒看到是因為二人不敢面對罷了。

所以終於這場戀愛在人生第一個分界點上迎來了所該有的結束,菅原並不意外。輸給了家庭背景,輸給了生活、輸給了世俗,這份愛要比他想象中來得沒那麼刻骨銘心。

可是他們在玄關處告別,「這之後大地要動身去仙台了吧?一路順風,哦還有這個」 說罷將肩上還掛著的對方的校服外罩取下遞過去,接下衣服的大地卻重新為戀人披上。

「第二枚紐扣還在,」 大地將菅原收緊在這件漆黑羽織之下,「スガ,除了你,我沒打算給別人」

那我走了。留下這樣一句話,大地轉身推開住宅門,菅原還愣著、下一秒想再叫大地名字,門在合上之前最後一眼瞄見的是、皺眉的大地眼眶通紅的側顏,所以挽留的話語沒能傳達出去,門關閉而上鎖的「咔嚓」一聲過後,菅原脫力地緩緩蹲下身去。

「孝支,在哭嗎?」

半晌不見兒子動靜,從廚房趕來的母親與兒子隔了一段距離,小心翼翼地詢問。

「母さん…」

「嗯,在呢」

「我、果然…」 只適合做一個普通人,過普通的人生吧。

和大地的母親所設想的一樣,成為穩健的日本男兒,肩負起家庭的重任、繁衍健康的後代。

「孝支如果這麼決定了的話,可要給女孩子幸福才行哦」

 

作為女人的母親這句話,菅原謹慎地擺放在心中。櫻花終於散盡之時,他邁入了大學的校園。

要比想象中容易的多,與女孩子戀愛這檔事。哪怕自己在男人身下喘息過多少次這種事,都沒有在與女孩子親密時造成任何阻礙。只是一個人解決的時候,菅原深深了解到只靠前面已經完全無法獲得快感,一面鼓弄後面並非情愛用的器官,一面腦內盤旋的多半不是昔日戀人,都是些妄想的其他誰,那些男人必定要腦內虛構的影像中狠狠地欺負自己、像打樁一般地索求自己才行。

所以每次和澤村再見面,積攢的情緒就會砰地綻放開來。只喝了兩扎生啤就會有了醉意、下身也痛快地起了反應。可惜張羅今日這場聚會的田中事前就嚷著大家務必攜帶家眷到,結局挨著大地坐的人不再是自己而是面容姣好的短髮女孩。

「說到底,田中你就只是想炫耀自己把到女神了吧」

「以後也不擔心清水再給你賞巴掌吃了呢」

「還好西谷今天趕不來,要不非得被你氣死了」

「這事兒我其實還沒告訴ノヤさん…」

那種事還是不要說了吧!眾人點頭。可其實西谷君真的那麼在意嗎?清水不解地疑問,說到底都是高中的事了吧,年輕氣盛鬧著玩的?田中立刻糾正女友的想法,如果真的是開玩笑、我怎麼可能會跟著去你的大學啊!怎麼可能為你參加茶道社團?國語這麼差的我怎麼可能隨你參加文學研討會啊!我終生摯愛,我當然要終生追隨!清水聽過之後略害羞地淺笑,田中歎息、果然你們女孩子就是不懂所謂男人的浪漫。

「我覺得很幸福,很美好啊」 了解這段佳話的故事梗概之後,澤村身旁的短髮女孩順勢開口。當然地,大家將視線轉移過去,也盤問起澤村的戀愛事。菅原不自覺垂下視線,拾起筷子撥弄碗盤中的枝豆,避免了尷尬的目光相遇。

普通的相遇,安定的相識,隨後自然走在一起。大地就是穩扎穩打的性格,對待感情稍顯慢熱,所以他講到自己和現在的女友其實已經相識了三年,最近才走在一起,菅原心裡也「嗯嗯」地應和著。想起高中,一年級開始熟絡的他們意味相投,許快地成為至親友人,可絲毫沒有設想過會向戀愛發展的濃濃情感。在升至二年時、從大地行為的細節中開始洩露愛慕情愫,自己於是亂成一團,整整一年過去才終於衝破了心態的障礙,牽起了始終伸向自己的手。於是如夢如蜜一般又是一年的交往,現在想想真是不夠啊、不夠。

仰起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澤村さん的話,大概會成為我們中間最早結婚的?」 

聽過了澤村的質樸卻安穩的戀愛事情,緣下感慨道,「高中時候我就想,這要是誰和我們主將交往的話,那可要看緊了別放手了,這麼好個男人」

「哈哈,是有這種感覺!跟了我們主將,衣食無憂,甜蜜無限!」

吶?二人說完了,視線去往短髮女孩身上。女孩子於是羞怯、卻又篤定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也要作為親友團出席新婚典禮吧?哦還有致詞吧」

「致詞的話,要菅原さん代表發言嗎?」

「欸、?」

被喚到名字下意識抬起頭,與澤村的視線撞了個滿懷。

「……是啊、要說大親友那非我莫屬嘛」

「真的嗎,スガ…?」

如果能夠得到你的祝福,那我大概真的可以幸福一生吧。

澤村不自然地擺弄手邊的擦手巾,菅原知道那是這個人緊張時會有的小習慣。

「真的喲」

盡量發自內心地答應了。所以看到大地釋懷似地放開揪起的眉頭,他不後悔這樣講。

「同樣地、換做我結婚的時候,大地你也要來個精彩的演講才行,能把在場人都說哭的那種,好不?」

那樣的話如果我也禁不住淚目的話,可以將其歸咎在感懷至深的緣故上。

「好」

清淺,卻又渾厚的嗓音。菅原瞇起眼睛,目光移向澤村身旁的女友。女孩臉上浮現的神態是有所期待地、又擔心自作多情地、可到頭來還是僥倖地品味小小幸福的模樣。她伸出手拽了拽澤村的袖子想要說什麼,澤村於是溫柔地側頭聽她耳語,再來二人小交談了幾句,女孩子站起身、向洗手間方向走去。

趁女孩回來之前,澤村拿出錢包,「今天我們先回去了,她不太能喝」

「欸、隊長,不繼續二次會太不給面子咯」

「下次、下次。今天有點特殊」

她懷孕了。

雖然剛從大學畢業,工作還沒穩定下來,但我們商量,這個孩子我們還是要的。

「所以,緣下你說的那個我會先結婚什麼的,不得不說你預感還真是強啊」

「嗚哇主將、喜當爹!」

「不過也好啊,我為隊長鑒定了一下,那種女孩子不能放手啊」

的確是,美人先不說,衣著也是頗有品味。方方面面照顧到每個人的餐盤,適當呼喚店員叫酒,負責將合份的料理分到大家手中。這樣有眼力見的女孩,如今社會並不常見了。

「本來打算是畢業后先訂婚,如此一來也算下了決心。」

說著,澤村看向菅原,「スガ、那個…、我」

「大地,現在幸福?」

「…嗯」

「那就行了」

 

雖然田中說起高校時期念念不忘的戀愛,雖然他口口聲聲『男人的浪漫』好像還真像那麼回事似得,但其實歲月已經老去了。所以那時候大地你對我承諾「這一生我只愛你一個」的年少誑語,就這樣忘掉它便好,我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哦。

 

「那スガ你呢?」

「大地幸福的話我就很幸福啦」

 

 

送女友回去下榻的賓館,菅原再動身繼續男性限定的二次會,這時、很少干涉戀人的女孩卻意外地喊住了離開的他。

「嗯?怎麼了?」

宮城冬日的夜晚寒風刺骨,菅原轉身回到戀人身畔,他們靜靜矗立在賓館大廳門前。女孩沒有開口,菅原也小心地不敢作聲。她不如澤村的女友那般有所主張的女孩,可是柔情似水的眼睛,菅原一面喜歡著它,但同時望向這雙動人的眼眸時、內心也會油然而生負罪感。

平靜湖水的琥珀瞳孔,在深夜中蕩漾著讀不出的情感。  

「原來孝支君也會考慮結婚?」

「看不出來?」

「如何呢…大概是我一味自私定義了孝支君了吧」 女孩收攏纖細的手指,「我總有種,或許明天你就會和我說分手了吧?的直覺」

「抱歉,讓你感到不安了?」

「沒有哦。因為,……孝支君有喜歡的人不是嗎?」

「就是面前這個人哦」

「ふふ、謝謝…嗯,其實和別人比起來,我也沒什麼可拿來自恃的地方,不過要說喜歡孝支君的程度,我真的很不想輸給其他人」

所以,「問我最想讓誰得到幸福的話,那一定是你,孝支」

 

耳邊響起大地的聲音。

スガ、你幸福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像是我擅長去笑的話、自己也會被笑容感染同化掉,而忘記了所謂的不幸是什麼。

人生大約有許多並不是特別想了解的現實。蒙在鼓裡並非是件惡事,可誰要是逼迫我撕下粘結皮膚的瘡疤,結痂之下的肌膚原來沒有再生啊、轉念間血液從傷口止不住溢出來。

 

「如果我說,我沒有那麼幸福的話,」

你能救我嗎?

女孩怔住,隨後再用力收緊了一次手掌,試圖給戀人力量。可是她終究不如那雙渾厚的手掌一般,可以攀上這個青年的後腦,可以狠狠揪住他的頭髮叫他在自己的吻下無法呼吸。她單薄的身軀和清淺的聲線,反而需要誰給她鼓足勇氣的力量,可這雙漂亮眼睛此刻溢滿淚水、叫囂著不甘服氣的果敢。

「我大概做不到給你幸福,但如果可以的話,孝支君」

晶瑩而純潔的淚滑落她的面頰,「請讓我成為你家庭的一員吧」

菅原聽罷笑起來。他感覺自己有多久都沒能自然而然地吐出這兩個字節,

他牽起女孩的手背獻上吻,他說了一聲:

「好啊」

 

夜空下起了細密的雪。臉上的淚恐怕,再不拭去就要結成冰。

女友之後講起的話,與多年前母親如出一轍。孝支,你的人生大約只能靠你自己走下去,我們充其量只是外人。那些襲擊你幸福的不良因素我們沒辦法幫你阻隔在外,但因為我們對你的愛,我們想要在你困苦之時成為你共同作戰的隊友。你所看不到的身後,如果可以安心地交付給我的話,

 

『妳確信這個婚姻是上帝所配合,並願意承認他為妳的丈夫嗎?』

或許上帝根本不幫忙吧,但是——

『我願意。』

 

 

菅原牽著美麗的白衣新娘走出教堂,正值澤村大地的孩子滿三歲生日的時候。歸省探親時,澤村家舉辦了頗隆重的宴會,聞訊趕到的高校友人們也多數到齊了,現場搖身一變成了同窗會、好不熱鬧。菅原本想挽手妻子一同去祝福,可聰慧的妻子果然察覺到了吧、於是找了回娘家的藉口推脫掉了。

 

「都三歲還要這麼粘人,以後怎樣啦」

雨桜ちゃん、叔叔體力不行啦。酸了手臂的菅原慌忙尋找替班,可誰知道澤村的這個女兒就是非要黏著菅原不放手。

「澤村家這位小公主完全是外貌協會啊,」 緣下要接過來抱,小女孩撅著小嘴、扭頭埋在菅原的肩口,小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襯衫領口。

「吶吶、雨桜ちゃん、你看這位月島叔叔,你看他帥不帥?」

「菅原さん?!」

「……」

「你、你好…」

「抱抱——!」

「嗯、……乖」

結果從月島的手裡又輪換到影山懷中,途徑幾個人之手,最後竟然再次回到菅原這裡,澤村妻子感慨到,烏野排球部的顏值太過高,女兒要嫁哪一個都看花眼了,但最後還是最喜歡菅原君啊。可惜菅原君最近剛剛完婚?可惜了女兒出生的時代錯誤,「輪不上菅原君這麼好的人選了呢,是吧大地?」

「是啊,真可惜了…」

澤村從不遠處望過去。菅原抱著扎兩個辮子的小女孩坐在餐桌前,正用紅色的餐巾紙折著什麼。女孩專心致志地看著、學著,可粉色的紙巾在她的小手里被揉捏成一團,她有點懊惱,仰頭向菅原求助、銀髮男人於是溫柔地笑,接過女孩的紙張、將它鋪展開,再一步步地對折,終於女兒露出了開心的笑。

 

如果他們之間也會有孩子的話,大概就是這樣吧,日常的一景。

曾多次偷偷地妄想過的映像。

雙腳像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邁出步伐,在它們擅自行動之前、大地轉頭向妻子說,「我去去就來」

「哦…嗯、好的」

未聽完妻子的猶豫之音,大地奔向菅原的方向。

 

「爸爸」

伸出的小手,握著一隻用紅色紙巾捏成的心形。

澤村微笑著接過它,「謝謝你」 然後自然地拉開了凳子、在菅原的身旁坐下。

「家族那邊沒事?」

「嗯,稍微離開一下的話」

「是嘛」

菅原隨便答應了一聲,繼續手中的折紙工作。以前高中的時候,美術課的確是有過折紙課程,那時候菅原就已經神乎其神了。去他家時也看到此類的書籍,大地想著菅原很喜歡這個吧,於是也學著折了個玫瑰在生日的時候送他,那時候收下這份廉價心意的菅原,臉頰的櫻色也浸染了自己的心。

那個玫瑰的折法已經忘記了?

大地拿過閒置的一枚紅色紙巾將它鋪展開,順著記憶的軌道開始探索。接著,紙張在他溫柔的手指下開始成型。途中,菅原停下手中的工作,同大地的女兒一起、視線緊緊跟隨在大地躍動的指尖上。

「爸爸!」

「嗯?」

「好厲害!」

「哈哈」

成品和想象中完美的模樣稍有出入,但一看便知道是什麼。

眼前是菅原吃驚的模樣。顯然他與自己相同地、在回憶那段青澀的戀物語,大地於是又喜又悲地再次浮起嘴角,牽了個歪曲的笑容。這種眾目睽睽之下,想要將它贈予眼前之人,大地其實沒有那種士氣。嗤笑敢做不敢當的自己,他躊躇著、最終將它遞給了女兒。

可是誰知道呢,親子的血是相連的,有誰講起有過這種事。所以女兒和自己同樣,見到第一眼便會在意起這個男人、進而戀上、不肯鬆手。所以女兒甚至講話都吃力,卻馬上便懂了,啊爸爸、你是不是、

她仰起頭,無邪地笑著、將手中的玫瑰遞給了菅原。

「欸?」

「這個!給、你!」

「…可以嗎?」

女孩拼命地點頭。

「那么,我就收下咯」

這句話是菅原對著女兒講的,卻抵達至大地的心中。女兒滿意地點點頭,視線再轉向爸爸這邊,笑容下像是在說,爸爸你真沒用,爸爸真是笨蛋。

世界第一愚蠢的人。沒錯,說的就是我。

 

「スガ、新婚快樂」

「謝謝」

你現在幸福嗎?

如何呢。

 

「大地,我曾經想過這樣的情景啊,還沒分手的時候」

那時候我就猜到的,你總有一天會結婚吧?會有孩子吧?

「真有那麼一天到來的話,我們之間也就再沒戲了,到時候就讓你的孩子像這樣窩在我懷裡玩吧。」 我教不了什麼做人的道理給她,因為我本來就活得挺失敗的,但是我可以教會她折紙,告訴她怎麼變出一顆心、一隻玫瑰,等到她長大成人,這項技能或許會如同你我當年那樣,它可以觸動誰的心、使誰為她而墜入愛河,那時她的臉上也會露出這樣純淨、漂亮的笑容的話。

 

那樣做的話我到底能有多幸福呢。

你一定不會知道吧。

 

 

那個夜晚的酒,像是兌了水的殘次品,喝到日頭落下、兩個人都沒有如希望地醉倒。

玩得太過盡興而終於在傍晚散會,人群亂哄哄之中、澤村沒機會與菅原道別,察覺到時已是曲終人散。餐桌上被女兒拿來胡亂塗鴉的桌布,澤村邊向店方賠禮、邊將它收起來一併帶走。馬克筆恐怕是洗不去的吧,那便乾脆作為女兒的童年紀念品收著好了。回到家裡,將桌布重新鋪開在女兒房間,澤村仔細眺望這幅亂糟糟的繪作。

 

嗯?

 

注意繪卷的角落里,有著混雜在無機質塗鴉中、清晰可辨的文字。

它一筆一劃,歪歪曲曲地寫下了難以言語的字字句句:


『你還喜歡我嗎?』

 

手指在顫抖。

女兒跑過來抱住自己,伸出小手拂過自己的臉頰。

「爸爸!……爸爸?」

孩子慌張地喊著自己,很痛嗎很痛嗎?

並沒有很痛哦。

那為什麼要哭呢?

 

幸福的淚水吧。

澤村拿起女兒散落一地的蠟筆,在這條問句下面留下了淺粉色的字跡。

 

『我只喜歡你一個』

 

 

 

澤村的女兒收下的那枚心形,她一直夾在國語字典里當做書籤。是有它的保佑嗎,她像一般的女孩一樣遇到了心愛的人,結成了幸福的家庭。在牽著自己孩子的手返回老家探親時,她偶爾收拾起來自己年少的舊物,無意間發現了它。

她已經不太記得這顆心的由來。所以她拿給父親看的時候,也不了解父親突然淚眼婆娑的理由。字典的紙張在歲月摧毀下變得脆弱不堪。這顆心卻保持著當年該有的模樣。

 

「父さん」

俯下身,她環住父親弓起的背脊。它失去了當年所持有的厚度,也在最近短暫的日子急速消瘦下去。

「和我一起去東京吧,我已經安排了最好的醫生為你治療」

「雨桜,你母親已經去了。所以我也打算安詳地度過餘下的日子。治病又要大量花費,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那要我說了算的」

 

拗不過女兒的澤村跟隨去了東京,也接受了治療。簽署手術協議書的時候,要本人同意的條款未免太過霸權,聲明腦部手術不僅成功率低,甚至會造成嚴重的後遺症。半身癱瘓什麼的,比起現在的痛苦都不足掛齒,只是澤村瞄到其中一條、表示會造成記憶缺失,被推入手術台之前他只是一遍遍默默祈禱,高中那三年被自己好好珍藏的部分,上帝啊,請千萬不要將它奪走。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別說高中、甚至是家人的臉也記不得的澤村,甚至忘記了如何使用言語。

不過失去回憶也意味著忘記痛苦與悔恨吧,女兒的丈夫這樣安慰她。可是趴在父親的床畔哭著的女孩,滿腦盤旋的都是母親死前的囑託。

 

母親臨終之前告訴了她一個自己死守了一生的秘密。雨桜,你的父親其實內心始終殘留著一個遺憾,如果這個男人帶著遺憾死去的話,那未免太可憐的。所以若是他人生所剩無幾了,你要問問他、他最想見的人、最想做的事,他如果不肯說的話,你就罵他是個蠢貨,你要幫他完成。

說著母親將一個人的名字寫在她的手心。

女兒頓時瞪圓了雙眼。

 

「父親你真是個蠢貨」

 

 

 

接下來緩慢的逝去的一年間,家人們攜起手來度過,澤村的回復也在穩步進行中,至少擺脫了病魔的糾纏,人也活得有起色多了。

又是一年熬過去。

澤村已經可以從病榻起身,也可以和周圍的人簡單交談。

「父さん,生日快樂」

「哦、來了啊」

「這個是生日禮物」

還有,今天有一位特殊嘉賓也趕來慰問了哦。

誰啊?

你先閉上眼睛嘛。

 

大概父親已經不記得了吧,所以也不會特別驚喜。

但想必比起父親接下那個自己根本不值得一提的禮物盒,這才是她最想送給他的。

 

「將將——!」

隨著女兒一聲,澤村睜開眼睛。

 

「喲,大地」

 

走進來的男人,捧著一大團玫瑰花束。

每一隻都是折紙做成的,是前兩個夜晚、他和澤村的女兒合力完成的作品。

 

「……那個」

「啊、抱歉抱歉,忘記自我介紹」

我叫菅原孝支,

 

『菅原孝支!一年生,憧憬烏野高校的排球部於是慕名而來!請多指教!』

 

 

朦朧的視野里,有女兒遞來的手帕,澤村才意識到自己何時已淚流滿面,他並不是很能搞清楚狀況,自己此刻出於生理而溢出的液體到底是因為什麼,只知道有種衝動,想要任憑它們流淌、淹沒自己的世界。視野波瀾,那個人走向自己,在自己的床畔坐下。伸出的手指如同確認般地撫摸著自己五官的輪廓,澤村捉住了它、手掌像是也在告诫自己不論如何都不要放開。


——吶、スガ。

你教給我的那些事,在我生命裡燃起了永不消亡的焰火,照亮了我本是素色乏味的世界。我相信,它一定比所有我欣賞過的繪作、感歎過的傳奇都要絢爛得多。

 

「すが、……菅原、こうし」

「對、菅原孝支」

「すが」

「是,大地,是我」


像每年必定到來的櫻雨一樣,我在這裡一遍遍地看過不會膩的風景,腦海中有忘不去的顏色,原來始終在等的那個人,是你。


 

 

墻上的月曆撕到只剩最後一張時,又是一年櫻花時節。

兩個暮年的男人,在醫院一角的櫻花樹下靜靜欣賞美景。


「那個,菅原先生」

「嗯?」

「…ス、スガ?」

「噗、嗯嗯」

 

澤村仰起頭,目送一片櫻花瓣落下、它調皮地在菅原頭頂打了個轉,偷偷地停在了一撮銀色的髮梢上。他不由地伸出手,菅原見狀心領神會地屈膝在他輪椅旁蹲下。所以能夠輕易地觸摸到的體溫,感懷與此的大地,視野中自己的手指止不住在抖動,另一隻手暗地裡拼命捲著自己的衣襬。

他努力地摘下了那朵花瓣,捧在心頭。

「如果有來世的話,」

手心承載的這枚花瓣,就在被無情的春風捲走之前,菅原的手掌穩穩地扣牢了它。為了不讓它再一次從眼前逃走。

於是他們目光相遇。隨後澤村收攏手指,溫柔口吻問他。

「可以和我交往嗎?」

被牽著的人聽到之後笑起來。

皺紋散射的眼角彎著,樹蔭倒影的櫻色灑落在他們頭頂。澤村欣慰地瞇起眼睛。像是在哪裡見過的風景,面前的人兒他面頰的紅暈、宛若這場紛紛揚揚的櫻雨,一生一世都不會褪色似得,有說不完的地老天荒。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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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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